镜报：全球经济今年或步入复苏期

──访全球经济监测中心主任洪平凡博士   莫利亚 纽约分社社长

镜报编者按：退出量化宽松需要经历今后两、三年的过程。量化宽松政策效果仍然有很大争议。目前，发达国家中央银行面临两难：过早退出量化宽松可能会导致长期利率反弹，引发全球金融市场波动；相反，如果退出量化宽松过迟，将会造成资产泡沫，增加未来退出量化宽松的困难。对这种风险不能掉以轻心。

联合国的「旗舰」刊物《2014年世界经济形势与展望》(World Economic Situation and Prospects 2014)英文版已於年初发行。联合国经济与社会事务部全球经济监测中心主任洪平凡博士是该刊物的负责人。新年伊始，笔者请洪平凡主任剖析2014年的世界经济的前景及主要风险，他在办公室欣慰地接受了笔者的专访。他表示，在2014年世界经济前景好转，但仍然有薄弱环节。

2014年全球经济审慎乐观

莫利亚：首先，请您扼要地回顾一下2013年的大趋势。

洪平凡博士：世界经济在2013年整体表现不理想，再一次低于许多国际机构的预期。联合国在2012年底曾经预测全球经济在2013年增长2.4%。目前来看只能增长2.1%左右。大多数发达国家仍然处于缓慢的复苏之中，还在继续寻找既能支持经济强劲复苏，又能降低政府债务风险，同时还能稳定金融市场的良策。一些新兴经济和发展中国家在过去两年增长明显放缓，目前仍然面临严峻挑战。

当然，世界经济在2013年下半年出现了一些积极因素。欧元区在过去5年经历了两度衰退之后，目前已经恢复增长，尽管其增长仍然很微弱；美国在下半年的经济增长有所增强；日本的刺激政策效果好於预期。包括中国在内一些新兴经济体在经历了过去两年增长下滑之后开始企稳回升。这些经济因素为世界经济在2014年的进一步增长打下了一定基础。

莫：您对世界经济在2014年的前景如何看？

洪：我们对世界经济在2014年的前景持谨慎乐观态度。预计全球经济在2014年增长3%，明显高於2013年。2014年的一大亮点是预计所有主要发达国家都进入增长行列。这是自2011年以来首次。过去几年一直困扰主要发达国家的财政紧缩预计在2014年会明显放缓，不再严重拖累经济增长。在发达国家中，预计美国经济在2014年增长2.5%左右。居民消费和企业投资将继续复苏，房地产市场和劳动力市场将不断有所改善。国会两党在预算问题达成初步妥协，有利於减低不确定性，但估计两党在债务上限等问题仍然会有争议，继续给经济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

欧洲终於走出了衰退。但是，仍然有一些制约增长的不利因素。例如，因为政府债务依然在上升，很多欧洲国家在今后两年仍然不得不继续实施财政紧缩，只是紧缩的程度要比过去两年明显减轻。不少欧洲国家的银行贷款条件仍然苛刻。中小企业贷款困难。总需求仍然疲软。欧洲失业率居高不下。其中西班牙和希腊失业率高达27%，青年人失业率更是高达50-60%。预计欧洲在2014年增长1.4%。

日本的财政刺激和量化宽松政策促进了增长。但安倍政策的第三部分结构性改革方案，预计明年出台，其效果还不确定。日本计划在未来两年提高消费税率，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经济增长。预计日本在2014年增长1.5%。

莫：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在2014年增长水平如何？

洪：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经济在过去两年明显放缓了增长，但仍然是全球增长最快的地区。预计东亚经济在2014年可以维持6%左右的增长。其中，中国在未来两年可以维持7.5%左右的增长。

包括印度在内的南亚经济，目前的增长处于二十年来最低水平。该地区许多国家都面临着一系列内部和外部的挑战，包括能源和运输制约，宏观经济失衡，缺乏经济改革的动力。有些国家处于政治不稳定状态。预计印度在2014年能恢复到5%以上的增长。

非洲，特别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经济增长有明显改善。预计在2014年增长5%左右。当然，非洲经济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全球经济，特别是依赖初级产品价格，依赖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和投资关系。如果能够不断提高经济治理和管理水平，促进城镇化发展，非洲有很大增长潜力。

西亚地区的石油出口国能够保持在5%左右增长，但该地区其他国家如约旦、黎巴嫩、叙利亚和也门，其经济增长继续受到政局不稳，社会动荡，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影响。土耳其经济增长从2012年以来大幅度下滑，受到国际资本外流冲击。

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经济增长在过去两年明显放缓。预计2014年有所改善。巴西目前的增长只有2%左右。受到外需疲软，外资波动，和货币政策紧缩的影响，预计未来两年增长3-4%左右。墨西哥与美国经济密切相关，目前增长不到2%，但明年有望加速。墨西哥在提高制造业出口，增加内需，以及结构性改革方面取得了一定成绩。

独联体经济增长在2013年大幅度减速。出口疲软，外部融资环境不利，以及国内供给方面存在的瓶颈阻碍这些国家增长。俄罗斯目前只增长1.5%，最近大幅度降低了本国的中长期增长预期。其主要问题包括：经济结构不平衡，依赖石油出口，资本外流，国内投资不足。预计2014年增长2-3%左右。

量宽退市风险延至两三年

莫：请您谈谈世界经济在2014年存在哪些主要风险？

洪：美联储能否顺利退出量化宽松是全球经济在未来几年面临的主要风险之一。同时，一些新兴经济体仍然有硬着陆的风险。欧元区的系统性风险有所降低，但该地区的许多银行仍然脆弱，实体经济复苏仍然面临困难。美国虽然在2013年避免了债务违约，政府也只局部关闭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是国会两党在债务上限方面仍然会继续争持，给经济带来负面影响。此外，世界经济还将面临来自地缘政治局势和自然灾害等不确定因素的影响。

莫：美联储宣布从2014年1月开始减少量化宽松购买量，并没有引起金融市场的动荡。您认为今后还会有很大风险吗？

洪：目前似乎没有在短期造成金融波动，但并不意味着今后没有风险。这只是开始。退出量化宽松需要经历今后两、三年的过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主要发达国家的央行实施了所谓的量化宽松，从资本市场不断购买大量长期证券，包括政府债券。目的是为了通过扩大基础货币，给经济提供更多的流动性。例如，美国联邦储备资产负债表规模增加了四倍。英国增加了五倍。欧洲及日本增加了一倍。

量化宽松政策效果仍然有很大争议。量化宽松稳定了金融市场，解救了陷入困境的商业银行，降低了长期利率，对经济复苏和就业起到一定支持作用。但是，因为中央银行从市场购买了大量金融资产，带来很大的市场扭曲。量化宽松人为地压低了一些金融资产的风险溢价，诱使投资者购买风险较高的资产。量化宽松纵容商业银行推迟清理他们的不良资产。同时，在国际层面，许多新兴经济体抱怨，发达国家的量化宽松政策对发展中国家的宏观经济稳定产生负面影响，导致外资、初级商品价格和汇率的大幅度波动。

发达国家中央银行面临两难：过早退出量化宽松可能会导致长期利率反弹，引发全球金融市场波动，造成新兴经济体资本外流，提高新兴经济体融资成本。而金融市场波动会迅速传递到实体经济，影响经济增长。相反，如果退出量化宽松过迟，将会造成资产泡沫，增加未来退出量化宽松的困难。在这个意义上说，美联储和其他一些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是骑在量化宽松这只老虎背上，可谓骑虎难下。这些中央银行并没有能力完全控制量化宽松的有序退出。2013年夏天，美联储只是宣布有可能减少量化宽松，美国政府长期债券利率则上涨了100多个基点，上升到2011年的水平。这意味着，美联储过去一年多通过第三轮量化宽松来降低长期利率的努力在两个星期之内付之东流。不但如此，新兴经济体的外部融资成本也明显上升。这种风险在今后两三年依然存在，不能掉以轻心。

莫：不少新兴经济体经历了过去两年减速之后目前已经企稳回升。您认为他们还有「硬着陆」的风险吗？

洪：新兴经济体，包括巴西、中国、印度和俄罗斯，在过去两年的经济增长明显减速。联合国预计这些新兴经济体在未来两年可以稳定增长。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中一些新兴经济体会进一步下滑，或「硬着陆」。这些新兴经济体面临两方面的风险：一是来自外部的冲击。例如，刚刚讨论的发达国家量化宽松退出可能给新兴经济体带来的冲击。二是这些国家本身面临国内经济结构方面的问题。

新兴经济体需加强金融监管

莫：有些分析人士将2013年夏天新兴经济体经历的金融波动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进行对比。您如何看？

洪：目前一些新兴经济体所面临的脆弱性，的确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亚洲金融危机发生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国际资本的大幅度波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的1994至1996年，流入新兴经济体外资增加了90%。之后，在1997和1998两年又急剧下降了50%。而目前的情况是，2008年到2012年，流入新兴经济体外资增加了85%。估计2013年下降12%，如果再继续下降，将与亚洲金融危机有相同之处。

联合国的报告挑选了在亚洲金融危机中受到严重冲击的三个国家：泰国、韩国和印度尼西亚。同时挑选了今年夏天受到金融波动影响较大的五个新兴经济体国家：印度尼西亚、巴西、印度、土耳其和南非。把两组国家进行对比：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的前三年，泰国对外收支经常账户的赤字从占GDP的5.4%上升到8%。其他亚洲国家的经常账户赤字也明显增加。在现阶段，土耳其经常项目赤字在2011年达到近10%。其他几个国家也有较高的经常账户赤字。从外债指标来看，新兴经济体目前的状况比90年代好。目前大多数新兴经济体的外汇储备与GDP之比，高於他们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时的水平。

更重要的是：在90年代，大多数新兴经济体采取固定汇率机制，与美元挂钩。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固定汇率导致这些国家货币高估。而危机爆发时，固定汇率又迫使这些国家不得不动用大量外汇储备来捍卫自己的货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辛苦挣来的外汇储备迅速下降，最终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援。

而在目前，大多数新兴经济体国家都采取浮动汇率，或有管理的浮动汇率。浮动汇率可以预防这些国家的货币被高估。同时，因为没有任何预先设定汇率水平，他们也没有必要动用大量外汇储备来捍卫自己的货币。当然，在浮动汇率机制下，货币大幅度贬值对经济也有害，如造成通货膨胀。但浮动汇率的确给这些国家带来了很大灵活性。

此外，自从90年代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新兴经济体国家在加强金融监管和改善宏观经济管理等方面也有很大进步。总之，新兴经济体目前应对外部冲击的能力比他们在亚洲金融危机时有所增强。但是，其中一些对外收支赤字和财政赤字严重的国家仍然很脆弱。

新兴国家加强调整经济结构

莫：请您分析2014年世界各国的宏观经济政策走向如何？

洪：目前世界各国宏观经济政策立场有很大不同。欧美发达国家在未来两年仍将继续采取财政紧缩与货币宽松的组合政策。但是财政紧缩的程度将有所和缓，而货币宽松的程度也将有所减弱。与欧美不同，日本将继续采取财政和货币双重扩张政策。

预计主要发达国家的「零」利率政策至少要保留到2015年年中，随后逐步提高利率。美联储将在2014年逐步减少量化宽松购买量。对发达国家而言，最严峻的政策挑战是如何保证量化宽松政策的平稳退出。

发展中国家和转型经济国家的宏观政策面临着国际经济环境和国内经济结构两方面的双重挑战。在制定宏观经济政策时需要在多种因素之间进行复杂的利弊权衡。此外，许多结构性经济问题不是靠财政和货币等宏观政策所能解决的，必须依靠体制改革。事实上，许多新兴经济体，如巴西、中国和印度，都在推进体制改革，克服他们在经济结构方面存在的问题。例如，中国在近两年面临增长放缓时，并没有像2009年那样简单地采取大规模经济刺激。而是试图通过深化体制改革来促增长。已经采取的一些措施包括减少橡皮图章，减少行政干预。同时，中国还进出了一套完整的包括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和生态方面的改革方案。

莫：请问在世界经济政策协调方面，您有甚么看法？

洪：我认为，为了减轻量化宽松政策退出带来的国际溢出效应，主要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应该向其他国家阐明他们的政策立场和退出方案。2013年9月，20国集团圣彼得堡峰会重申了推动世界经济「强劲，可持续和平衡增长」的政策协调框架。目前的失衡水平并不威胁世界经济稳定，或许对世界经济还有好处。在此背景下，20国集团的政策协调重点，应该放在经济增长和就业，而不应该过分强调平衡。

莫：您对世界经济的剖析，全面、深刻，鞭辟入里，令我获益匪浅。感谢您在百忙中接受我的专访。

2014年1月3日於纽约春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