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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回顾:何士光印象

来源: 潘文鸣
 
 
对于经历过上个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何士光的名字可能并不陌生。当时何士光的短篇小说《乡场上》获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奖,并被中共的理论刊物《红旗》杂志破格转载,这在中国文学艺术界应该说是罕见之举。因此,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何士光,不仅在贵州一举成名,而且一夜之间也成为全国文学青年的偶像。接着,在1982年和1985年,他的短篇小说《种苞谷的老人》和《远行》,又相继获奖,使何士光在全国文化艺术节界的名声如同锦上添花,更加耀眼。

当时,文学艺术对社会的影响程度,现在的人几乎难以想象:一篇小说出来,人们争相传阅,一部电视剧热播,可以万人空巷。因此,在贫穷落后的贵州,一下子冒出了一个连年获奖的文学新星,这可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就如同古代家乡出了一个状元一样,何士光为贵州人的脸上增了光,并且令贵州人产生了一种自豪感。随着他的陆续获奖,何士光的名字和当时全国知名作家蒋子龙、张洁、张贤亮、刘心武等等并驾齐驱,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还应该提到的是,当时中国大陆思想解放运动的大潮汹涌澎拜。这是由于毛泽东的去世,粉碎了“四人帮”,人们觉得仿佛从暗无天日的世界末日,一下子走进阳光明媚的春天;另外,报刊杂志上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以及批判封建法西斯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发表,让人们的思想逐渐从禁锢中走出来,心情开始感到无比舒畅;而由胡耀邦推动的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又使大陆几千万的带着各种帽子的政治贱民翻了身,一下子抬起头来,开始扬眉吐气;另外,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责任制,又使亿万农民欣喜异常,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还有,在文学艺术界,一批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代替了8个样板戏,刘心武的《班主任》,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卢新华的《伤痕》等作品发表,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电影、电视剧和话剧在全国各地的上演……所有这些,使80年代初期的中国大陆真正出现了全民欢欣鼓舞的大好形势。而何士光的短篇小说连续获奖,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发生的。

当时我不满40岁,经过文革十年,本来已经心如死灰,没想到毛泽东的离世竟然使历史翻开崭新的一页!所以,心中不免又燃起一种希望,在精神振奋起来以后,也想做点事情。于是,在1978年读到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激动之下,给《贵州日报》写了一篇读后感,几天以后竟然在报上发表出来。接着,又在贵州的期刊杂志上陆续发表一些文学评论文章。就这样,我很快被吸收为贵州省作家协会的会员,这使我有机会能够近距离接触到何士光。



那是在80年代初期,一天省文联召开文艺工作者开会,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何士光。那天会议室里坐了有五六十个省内文学艺术界的人士,里面包括文革前的一些文学、戏剧、舞蹈、音乐等文艺工作者,也有像我这样的一些新会员。

当一个瘦瘦的白面书生随着省文联党组书记走进会议室,坐到会议室长桌中部座位上,大家马上猜想,这个白面书生可能就是何士光。果然,党组书记落座以后,带着微笑,用温和的目光扫视了会议室内与会人员以后,马上说,我们文联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会,特邀请获奖作者何士光同志参加。接着,他满脸笑容转向身边的那位白面书生,向大家介绍说,何士光同志贵大毕业以后,分到凤冈县的农村去教书,他长期深入生活,坚持业余时间写作,写出了短篇小说《乡场上》,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为我们贵州文学界争得荣誉!所以,我代表贵州文学艺术界,向他表示热烈祝贺!书记鼓掌,大家也跟着鼓起掌来,并且都把目光投向何士光……

何士光带着几份紧张和严肃,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致谢。没想到,何士光竟然这样年轻,就成为全国名人。

不久,作协通知理论口的会员去参加文艺理论研讨会,地点是贵阳市郊的风景区花溪。当时参加文艺理论口的文艺工作者也就十几个人,说是文艺理论研讨会,实际上是请何士光给我们搞文艺理论的作协会员介绍他的创作心得体会,让我们对成功作家的创作,有更具体和更深入的了解。



记得,在花溪的一间小会议室,何士光一走进会议室,大家便鼓掌欢迎。何士光坐下以后说,大家不要客气,大家一客气,我反倒感到紧张。接着他说,我今天能和大家一起座谈交流,也感到很高兴!因为在农村也好,回到城里也好,很难找到什么人一起谈谈心,聊聊天,日子太寂寞了。

他看了看大家说,坐在这里的,都是对文学创作比较感兴趣的文艺工作者,今天咱们关起门,不讲假话空话和套话,而是像朋友之间促膝谈心,围绕大家感兴趣的问题,随便谈,好不好?

看来,何士光当了十几年教师,口才也训练有素。大家听了他的开场白,都说好好好。

何士光说,我学的是中文,毕业以后就分到农村去教书,在农村一呆就是十多年。说老实话,贵州的农村,很容易让人想到古人的生活,贵州农民的生产方式非常落后,农村里没有电灯,没有报纸,吃盐巴都要靠赶场天去卖几个鸡蛋,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冬天有的娃儿没有裤子穿,看了让人觉得实在可怜!可以这么说,农民世世代代就是在温饱线上挣扎……



有人插话说,你是64年到农村,如果在早几年,农村饿死人的景象,那才悲惨!实际上,在座的虽然生活在城市,但不少人老家就在农村,像我这样外省来的,也都多次参加过农村四清运动,对中国农村的贫困落后,都不陌生。

何士光接着说,在农村除了教书,没事就在小屋里读书,主要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特别是喜欢读契科夫。如果没有这些书打发日子,农村那种寂寞凄凉的日子怎么过?无法想象。书读多了,自己也不免想动笔写点东西。写什么呢?写自己的所见所闻,能够发表吗?像浩然那样昧着良心写《金光大道》,歌颂农村一片光明,自己又干不来。所以,写什么?怎么写?颇费斟酌。直到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冯幺爸这个人物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才终于找到了小说《乡场上》的构思灵感。

接着,何士光说,短篇小说《乡场上》写的是小人物,小故事和小场景,但却包含着我对农村社会若干年的观察和体验。那就是集体经济已经把中国农民都捆绑在一个奴隶庄园中,在这个庄园里,真正的主人,就是小说中的曹支书和宋书记这些人,他们掌握着乡村里所有农民的命运。你要申请补助,你要购买回销粮,或者你的子女参军,进工厂,读大学,没有他们的签字,你是绝对办不到的。



其次,就是小说里罗二娘的丈夫一类人,他们掌握着农村的所有物资,即农民用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这些人又和掌权的曹支书和宋书记互相勾结在一起,就像我在小说中所写的,整个农村乡镇就像他们合股经营的公司。一般农民,包括乡村教师,都是低人一等,在农村都要看这些权势人物的脸色。你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中的一尊神,那就是对所有神不敬。他们会给你穿小鞋,让你吃苦头的日子会接踵而来。所以,我在小说中说,那种日子“像恶梦一样怪诞,却如石头一样真实”。

在座的有人说,城市里也好不了多少。各单位掌权的头头差不多也都是土皇帝,分房也好,子女招工参军也好,你都得烧香磕头,拉关系;各部门控制着各种物资的人,他们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连街道上的卖菜老太婆,卖肉的男男女女,都有实权。你要活下去,就要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原以为文化大革命会改变社会面貌,没想到,老百姓的处境依然如故,甚至更糟。

有人问何士光,农村里的年轻人对党是如何看?

何士光马上讲了一个小故事。他说,有一个农村青年,遇到他的哥们,对方问:听说你要申请入党?这个年轻人马上正色告诉他的朋友,说我再坏,也不会干这种事呀。你是听哪个狗日的在造我的谣?可见,在农村里,踏踏实实种地的庄稼人,谁去入党?要求入党的无非都是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因为入党以后,可以经常开会,不干农活。在座的有人说,建国以后,在城市里申请入党的,我看多半都是想当官往上爬;或者是业务搞不上去的投机分子……



总之,这次座谈会,大家畅所欲言,说了不少心里话,我感到心情十分舒畅。而何士光的正直敢言,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会后,回到家里,我重新又找出何士光的小说《乡场上》,认真仔细读了一遍,觉得又有一些新的体会。原来看了这篇小说,只觉得农村包产到户以后,让冯幺爸这些庄稼汉在曹支书和罗二娘这些人面前直起腰杆,实在大快人心。但经过仔细一想,发现小说触及到毛泽东时代形成的一个非常普遍而又非常敏感的问题,那就是从57年反右派运动以后,人们不敢讲真话,不敢说出事实真相。就连农村饿死几千万农民这样铁的事实,人们讲出来都是犯罪。所以,中国之所以成为一个谎言和欺骗弥漫的大国,根源就在这里。其次,小说构思巧妙,整个场景发生在乡场上,事件是因孩子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邻里纠纷。再其次,小说中的三个人物,一个是冯幺爸,一个是罗二娘,一个是曹支书,在何士光的笔下,都刻画得活灵活现,形象十分生动,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得十分深刻。因此,获奖小说《乡场上》不愧为短篇小说中的精品。后来听说被选进中学语文教科书,绝非偶然。

这次座谈会以后,我和何士光就很少再有机会见面。偶尔见了,也只是彼此点点头。但我知道的还有:不久,何士光入了党,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也就是说,他从农村回到省会贵阳,专门进行文学创作,月月有工资。另外,按中国大陆的惯例,出名即入党,入党即当官。何士光也不例外,他很快成了省作协副主席、主席,省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山花》主编。总之,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耀眼,成为中共体制内的红人。



没有几年,关于何士光的一些流言蜚语,陆续在贵州文艺界开始流传,一个是说何士光傲慢自负,目空一切,他说贵州与他同时出名的知青作家叶辛仅仅是个“写家”,而称不上作家。另外又说,有些人想当作家,在那里拼命写,实际上就像狗要用嘴去咬自己的尾巴,是根本办不到的。还有就是关于何士光婚外情的绯闻,说他和某某女作者如何如何……对于这些何士光的负面传闻,我一直想,何士光不是圣人,我们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他是否必要?

在1989年的全国民主运动中,何士光像所有良知未泯和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一样,满怀激情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六四镇压以后,听说何士光对搞清查的人表示,要抓要关都可以,写检查没必要。

后来,何士光的文学创作由对现实生活的描写,转到对生命存在的意义的思考,写有《如是我闻》和《今生》等作品。可惜,我没有去读。

总之,在我接触到的文艺工作者中,我觉得何士光不仅才华出众,真正用生命去写作的作家,而且还是一个有骨气和有气节,始终保持着独立思考精神,保持这自己的独立人格的作家。他虽然也入党当官进入体制内,但他绝不见风转舵和出卖自己的灵魂。因此,我认为何士光在当代作家中,是让人佩服和尊敬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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