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国中的杀戮(5)
—— 有关文革中几场大屠杀的史料辑录
来源: 潘文鸣
他们先把要杀的人集中关起来,再一个个叫出去,出去一个杀一个,而被关的人并不知情,直到杀光为止。有的大队干得很隐秘,行凶的都是那些贫下中农积极分子。第二天早上出工,许多社员发现来干活的人突然少了,才知道一夜间死了那么多人。
中心大队的贫协主席,一人用铡刀铡了16个人,自己也紧张得瘫倒了。铡死的人都塞进一口深井里,直到井快塞满了。黎明大队把杀死的人埋在村北的一片苇塘里。后来,干脆把活人就往苇塘拖,用绳子套在脖子上,连拖带勒,到了苇塘人也就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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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一来,一些人为什么会如此残忍,难道不知道婴儿是无辜的吗?”我问老韩夫妇,他们算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我很想听听他们的想法。老韩马上想到了四清运动,他说,那时大讲特讲阶级斗争。那些四清干部让地富子女要和自己父母划清界限,凡是检举父母“罪行”的,就受到表扬,奖励去人大会堂参观;不愿斗自己父母的,也被划成”地富分子”。说明从很早起,官方已经开始(采取)这种违反伦理道德的做法,在长期血统论观念的影响下,难免使人丧失了人性。
另外,老韩讲,他的姑姑一家五口,也是惨死在那天晚上。老韩的姑父叫韩宗信,地主出身。他从小离开家,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后来起义投降,55年回乡,有罗荣桓元帅签发的“起义证书”。韩宗信把“证书”悬挂在屋内上方,目的是希望靠它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儿保护。文革前的四清运动中,有人检举韩宗信藏了枪,把他拘留了几十天,被害前几天才将他释放。老韩的姑姑住在中心大队,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和两个十多岁的儿子,仨人都在上中学。老韩听说姑父回了家,本想去看望他,想不到第二天就得知他们全家的死讯。她家还有一个最小的女儿,因为穷,四岁时送给了本公社北贺大队的一户人家。那家虽然也是地主成分,但是北贺村文明些,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2000年3月3日,我来到大辛庄。大辛庄是个很大的村子, 我要采访的人叫李福荣,住在红升大队,紧挨着黎明大队。老李今年70岁,49年以后就当队干部,四清时罢掉了他的大队书记职务,73年才给予恢复,80年辞去书记职务。老李虽然70岁了,但思路十分清楚。他告诉我,在8月31日那天,仅仅大辛庄这四个大队,就杀了106口人,最老的八十多岁,最小的是不会走路的婴儿。
像北京城里的红卫兵一样,大辛庄打手们杀人的手段也是非常残忍的。以杀人最多的黎明大队为例,他们先把年轻的“黑五类”杀掉,做得尽量隐秘,防止引起暴动。然后是(杀害)无反抗能力的老人,最后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婴儿往往是被劈成两半。有的孩子被孤零零地留在家里,打手们到各家搜,见到小孩就扔到门口的马车上,多数孩子被活活摔死了。死人都被埋在村北边的苇塘里,后来人们管那里叫“万人坑”。有的小孩没被摔死,从“万人坑”里还想往外爬,打手们上去就是一铁锹,再把他打回去。见了女人,还要扒光了衣服……
但有的大队干部对高福兴和胡德福的指示有怀疑,西梁各庄大队的干部们在当晚开会以后回去研究,认为公社的这种决定有点儿反常,他们明白自己并没有处决他人的权力。研究决定,派人到市里咨询一下,看看上级是不是也号召杀死“阶级敌人”。他们先到了国务院,没有人来接见。又到国务院设在府右街北口的接待站,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起码七天以后问题才可能解决。他们再到北京市委接待站,受到了李(女)、王二人的接待,而且表扬了他们的举动。这两个人还说,他们只知道马村正在杀人,还不知道大辛庄也开始杀人了。他们表示这么杀人不对,一定要到大兴县去过问此事。由于西梁各庄大队的干部们没有盲目服从高、胡二人的指示,因此保住了该大队几十口“黑五类”的性命。
除了上访以外,有的大队干部对高福兴和胡德福的指示进行了抵制,西白疃大队就是其中的一个。据老韩说,西白疃大队当时的大队书记是李树清(女),贫协主席是李树珍,俩人是堂兄妹,平时很看中邻里关系,不擅长搞阶级斗争那一套。那晚,李树清在公社开会回到大队,已经吓得腿软,连忙召集大小队干部商量办法。生产队小队长张万义说:咱们大队的五类份子连同亲属有280多人,这么多人能杀得过来?咱们都没杀过人,就怕杀一个自己就吓趴下了。再说二百多人要是急了,还不一定谁把谁杀了呢。张万义是世代贫农,自己又当过“八路”,所以说话硬气,也敢于直接反对。本来队干部们对于杀人就很犹豫,又被张万义泼了冷水,没有人再主张屠杀。
9月1日上午,大兴县军代表刘英武和县长付华忠来到大辛庄制止屠杀,这四个大队的屠杀活动停止了。但是高、胡二人不向其它大队传达县委的指示,附近的杨各庄、东黄垡两个大队在9月1日还在杀,这两个大队共杀了二十多人。
70至71年,要求处理高福兴和胡德福的呼声太大,上级才对他俩和几个大队干部做了处理: 高福兴、胡德福分别被判8年徒刑(另一种说法是判14年,在“干校”的6年抵刑期,而且还得到了提前释放,至今还享受着退休待遇)。黎明大队书记杨万杰被判8 年徒刑,服刑时在狱中自杀; 黎明大队贫协主席杨景云被判8年徒刑,出狱后两、三年病死;东黄垡大队文革主任被判监外执行(时间不详)。我所采访的人,没有不说对他们的处理真是太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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