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专栏:奔向自由
来源: 慕松
时光似箭,岁月如飞。时间能洗去身体上和感情上的创伤,岁月能冲淡过去的种种记忆,但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留下的恐惧阴影却难以磨灭,十年浩劫在我心灵上留下的深切创伤却永世难忘。回首过去,辛酸的往事历历在目,揪心的痛楚也涌上心头。
文化大革命出了很多造反派,也冤死了很多人。
我还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治安很乱,听说学校附近有枪声,又听说有一批囚犯从监狱里逃了出来,于是邻居们都联合起来,晚上一看到有陌生人在附近走过就敲打铜锣,大家一听到敲铜锣声就跑过去一起用乱棍把陌生人打死。第二天早上我们到街上去,看到附近马路上的电灯柱上都吊着死人。看到这样恐怖的情景,我们想要呕吐,回家后都吃不下饭。
那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造反派押着所谓的“牛鬼蛇神”游街,我有一个同学的父亲给学校的造反派拉去游街和批斗,当即就引起高血压死在车上。我家对面那条街上有一个地下室,里面被弄成水牢,墙上拴着手铐和许多折磨了“反革命分子”的工具,很多被关押的“反革命分子”在那里被铐问和折磨至死。听说我认识的一个叔叔也是在那里被打死的。文化大革命后我去参观过,里面阴沉沉的,令人毛骨悚然。
我妈妈是印尼归国华侨,在香港读完大学后,满腔热情的和一群同学一起回国从事教育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妈妈和她的大学同学都被怀疑是国民党的特务而被学校的红卫兵关进“牛栏”里,他们被怀疑的原因是:“为甚么香港这么好,你们却要跑回大陆生活?”
妈妈被剃光了头发被红卫兵批斗审查,因为我的生父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所幸的是,妈妈为了跟我生父划清界限,在回国之前就跟我生父离了婚。妈妈每天在“牛栏”里写报告交代过去的历史和检讨每天的思想行为,学校也不让家里人去探望妈妈。妈妈平常教学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学校的红卫兵们实在找不出妈妈的错处。妈妈被关了几个月,写了无数的检讨书和悔改书,经过红卫兵严厉的审查和批斗,终于被放回家了。
妈妈的好朋友张阿姨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的家被红卫兵抄个天翻地覆,一片狼藉。她的姐姐当时被吓得双腿发软,不能走动,只能跪着移动。张阿姨被剃掉长长的头发,被批斗毒打完毕,还被单独隔离,不让她吃喝,更难堪的是她被强迫喝人尿和吃人屎。她不堪百般的羞辱,好几次想自杀,都因为她领养的女儿看望她和安慰她而放弃自杀的念头。
文化大革命也造就了一班公报私仇的机会分子。
文化大革命前,妈妈曾经因为经济困难而把我和妹妹住的房间租给一个房客,几年后,我们想拿回来自住,但是他一直赖着不肯搬,文化大革命给了他报复的机会。我妈妈从“牛栏”里出来才几天,那个住客的儿子便带着几个大汉来势汹汹地包围了我们家,说我们家是黑七类,是他们造反派的死对头,因此要找我们算账。那个租客的儿子和几个大汉对我的家人一顿拳打脚踢后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我们惊魂未定,一张八尺长四尺宽的大字报(字体很大,十分引人注目)从我家二楼的窗户一直贴到一楼的窗户下,里面写的全是攻击和诬蔑我妈妈的话,把我妈妈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很多行人都停步阅读, 大字报上写的谎言一时成了邻居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议论话题。当我和妹妹偶然上街,附近的人们总是一边用奇异的眼光盯着我们,一边窃窃私语,让我们感到既愤怒又害怕。我们不敢解释, 也不敢撕掉大字报。我们怕遭到别人的暗算: 如果我们撕掉大字报的话,我们就会被当作是反革命分子,就会被抓起来被批斗和整治,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只能每天在家里无奈的看着窗外,祈祷老天爷下大雨,好把那把那些谎言都冲洗掉。一个月过去了,大大小小的雨下了好几场,大字报上的字已模糊不清了,但是它仍然挂在那里好像是在嘲笑我们。那时候的我多么渴望狂风暴雨的来临,好把我们所受的一切屈辱都洗涤干静。那一天终于来了:暴风雨的前夕刮起了一阵狂风,狂怒的的大风把那张大字报卷起来,再扔到马路上,接着下了一场令人爽快的暴雨,把大字报淋湿,然后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废纸了。谢天谢地,那阵狂暴的风雨,终于把压在我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卸下了。
但是灾难接踵而来,那个租客有一个同乡“李同志”在街道派出所工作,那个租客收买了他的同乡,于是街道派出所就凭着那张大字报上所写的内容判定我家是反革命分子家属,强迫我们一家大小疏散到乐昌县的一个穷山僻壤的小村庄里。难以理解的是,火车上还有背着冲锋枪的军人象押送犯人一样监视着疏散的人们。天啊!我的家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他们都是好人。我和弟妹们更是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教育熏陶出来的青少年。难道这就是“出生不好的黑七类”应得的下场?难道“出生不好的黑七类”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我的家人到乐昌后,被分配到一个用泥砖盖的破烂屋子里居住。 他们每天都得从老远的地方挑水到贫瘠的山地上浇菜,除了分配到一点点的粮食外,根本没有其他收入。大弟去了乐昌几天,就因为水土不服而跑回广州市,他找到了在火车上半途逃回广州去的二弟,就一起躲在他们的朋友阿发家。每天凌晨4点钟,他们就冒着凛冽的寒风去河边捞些鱼虾来卖,以换取一点零钱。白天就帮阿发家做木桌板凳和木柜板床,以代替交房租和伙食费。后来经过朋友的介绍,他们又在半夜凌晨时分去炼钢厂门外等待里面的工人把煤渣扔出来,他们再从发烫的煤渣里挑出没烧完的煤碳拿去卖,以赚取一点点的生活费。妹妹比较有适应能力,她一直留在父母的身边帮忙。最可怜的是三弟,他那年才六岁,正是应该踏进学校开始接受教育的年龄,但是在那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年代,他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学校读书。
而我呢,在我的家人还没有被疏散之前,就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而被下放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还记得满载着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大货车在开往去东莞之前,车里就响起了一片凄凉的哭声。在文化大革命的几年里,我们根本没有在课堂里读书,反而让一些人学会了打砸抢。我们还未完成我们的学业就要离开家庭,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农村生活,车上大部分的青少年都对父母难舍难离,哭泣不断。我刚好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我被下放的一个大队里,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年轻无知的我还以为我能闯出一条新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到了下放的大队,我首先探访我的亲戚。亲戚的房子是用泥砖堆砌的,我惊奇地发现门外有一个小孩在石板路上拉屎,一只小狗站在小孩背后耐心地等着,直到小孩拉完屎站起来了,小孩的屎就成了小狗的午餐。我的亲戚还未回来,但是屋门是打开的,我踏进亲戚的屋子里好奇的到处打量,只觉得那里的电灯线特别粗特别黑,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电灯线上都粘满了苍蝇,使电灯线原来的样子和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床上挂着已经变成灰色的旧蚊帐,冷不防一只母鸡从床上飞下来,原来它刚刚在床上下了个鸡蛋。猪圈里传来“哼哼”的猪叫声,也传来阵阵的臭味。我不寒而栗,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面对农民的贫乏无知和生产工具的落后,我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和前途感到深深的悲哀和难过。但既来之,则安之,再困难我也得生活下去。于是我积极的带领其他知识青年学插秧,学收割,还学习驾驶老牛耕种。我尝试和当地的农民打成一片,尽量把自己溶进农村的生活里。在一片赞扬声中,我屡次获选为知识青年领导,我还代表大队的知识青年出席过“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后来大队把我推撰去公社当教师。不幸的是,在教学四年后,我得了咽喉炎,农村的医生给我开的药吃不好,我也请不到假期来治病,后来更引发慢性肾盂炎,所以我只好辞去教师的工作,回到广州去治病。
当大队党委书记知道我的家人被疏散以后,马上选出新的知识青年来取代我的领导地位。不管我如何努力奋斗,不管我如何努力争取,我最终还是要面对出身不好的残酷现实,我对自己的将来彻底的失望了,我甚至害怕自己的一生会被葬送在农村里。在那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艰苦生活中,我醒悟到我必须离开大陆,才能找到我的前途和希望。后来的偷渡潮, 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指引,让我更明确了我要走的道路。
文化大革命后期,听说要求平反的人很多。于是我就跑到乐昌去把妈妈接回广州市。我们都支持妈妈去广州市教育局和广州市委员会要求平反。但是街道派出所的“李同志”却千方百计的阻挠我们的行动。妈妈刚刚从乐昌回到广州市, 那个“李同志”就收到消息, 他马上跑到我们家, 把妈妈的床单被子都扔到门外, 然后让他的朋友搬进我们的房子住。 房子是我们的,但是我们却没有栖身之处,虽然我们都感到很气愤,但是为了争取机会要求平反,我们只好忍气吞声,把那些床单被子都一一捡回来,然后一家大小全部都挤在外婆住的阁楼里居住。在要求平反的那段日子里,妈妈只能去帮助朋友照顾小孩和做家务,以赚取一些生活费。
有一天,我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外婆单独一人在家里,那个“李同志”竟然鼓动一群无知的小孩子,叫他们拿着小石头冲上我们家的楼梯,小孩子们一边往小阁楼扔石头,一边高呼:“打倒地主!”“打倒反革命分子!”吓得外婆赶快把门倒锁了,躲在小阁楼里不敢出来。当我知道这件事后,气得要找那 “李同志” 理论。但是妈妈却长叹了一声,把我拦住了。为了妈妈能早日得到平反,我们把满腔怒火,屈辱和泪水通通都咽到肚子里。
因为我们的户口已经被迁出了广州市,所以我们在倒流城市的那段时期里没有煤米油肉的分配。我们只好靠亲戚朋友送给我们的一点粮票和油票来维持生活。每当台风过后,我和妹妹就赶快跑到马路上去,把台风刮下来的树枝和树叶捡回家,再放到阳台上去晒干,然后用来烧水做饭。
我们的生活本来已经没有保障,派出所的“李同志”更常常半夜敲门来检查户口,使我们感到非常愤怒和无奈。一天深夜,我们都进入了梦乡。在黑暗和静寂中,忽然又传来了“砰砰”的大力拍门声,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才知道那个“李同志”又借故来我们家检查户口了,他要我们马上到派出所去问话。我妹妹在酣睡中被妈妈摇醒了,坐在床上不愿意走,那个“李同志”就抓住我妹妹的双脚,硬把我妹妹从床上倒拖到木板地上,再倒拖到房门口。妹妹当时还穿着裙子,被那个大胖子这样拖,自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是在没有法律的地方,我们根本无法自卫,也投诉无门。我们被冠以“黑人黑市”的罪名带到派出所去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还被迫写了检讨书和悔改书。直到派出所换人值班,我们才被放回家去。
又有一天,那个“李同志”带来了一个公安人员。他们在我们家里巡视了一圈,然后指着挂在屋顶上的一个水桶说:“这个水桶有一半过了界线,侵犯了别人居住的空间。”妈妈听了马上把水桶拿下来。我那时正好在场,听了这些话非常气愤,觉得他们强词夺理,欺人太甚,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这个房子原来就是我们的,现在都给别人非法霸占了。我们自己都没地方住了,难道我们在自己的屋顶上挂一个水桶都不行吗?而且这个水桶并没有防碍任何人。” 那个公安人员也觉得理亏,于是一边走一边说:“我并不知情,我在半路上碰到老李,是他把我拉来的。”那个“李同志”也只好悻悻地随他离去。
四人帮下台后,妈妈终于得到了平反,房子也终于归还我们了。但是文化大革命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恐惧的阴影。我们背负着“黑七类”,“狗崽子”的臭名,我们受歧视,受欺压,我们连基本生活的要求也达不到,我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也没有,却随时有可能被整治被批斗。经历了种种的迫害,我们懂得了反抗和争取,我们再也不能在那充满暴力和仇恨的环境里生活下去了,那黑暗的苦难岁月迫使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逃亡,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换取民主和自由。
1970年开始,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流行着几首向往香港生活的歌曲。一些感到前途渺茫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开始偷渡去香港,我亲眼看到一些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被抓回村里,他们被冠以叛国逃亡的罪名,被五花大绑的拉去公社大会上批斗。但是这样的批斗并不能杜绝偷渡的行为,反而越来越多的知识青年前仆后继的走上这条叛国逃亡的路。我当时也很怀疑:难道偷渡的人都成了国家的敌人吗?接着我开始同情他们。当周恩来总理宣布偷渡香港的人是“非法探亲”后,偷渡的性质就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于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更掀起了偷渡高潮。为了寻求民主自由的生活,我和我的弟弟也开始走上了逃亡之路。
1972年,我的大弟弟和他的两个朋友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下放的大队找我,要求我负责东莞到宝安的一段路,宝安到海边的路就由另外一个朋友的姐姐接送。我毫不犹豫的答应帮助他们,结果他们第一次偷渡就顺利的到达香港。
二弟第三次逃亡才成功到达香港。第一次失败是因为其中一个偷渡者在半途上胃病发作,同伴们轮流背着她到了海边,她还是下不了水,结果他们四个人都被边防兵抓回来了。第二次偷渡是带着我一齐去的,但是我体力很差,在山上走了几个小时就累得走不动了。我狼狈得只能跪着往山上爬,过河的时候还得让二弟帮我背行李游过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给几个上山砍柴的农民发现了,幸亏他们可怜我们,让我们留下所有的行李和钱,然后让我们下山逃走。二弟第三次偷渡是三个人一齐去的,结果只有弟弟和另外一个人从水里爬上彼岸,他们之中的一个高个子在海里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为了投奔民主自由的生活,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第二次偷渡差点命丧高山深谷,我在出发后的第二天就跟同伴走散了,我独自在深山野林里走了六天。那一次的艰苦旅程和非人生活,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难忘的一页。
我吸取了第一次的偷渡经验。为了在偷渡的路上不会拖累同伴,我下决心锻炼我的体能。我每天一早就跑去广州越秀山游冬泳,接着在百步梯上下来回的跑,完了再打一个小时的羽毛球。整个寒冷的冬天,我都在锻炼自己的体能。春天就是我们开始偷渡的季节了。
那是二月的中旬,春耕已经开始了,稻田里翻起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土。那些黑黑的泥块被白天的太阳晒得已经发硬,甚至有些发白了。我跟弟弟的朋友阿成顺利进入太平虎门,在刚刚认识的阿辉家里吃过晚饭,沛基也过来了。我们自我介绍后,就等着入夜出发了。阿辉长得很高大,沛基也是一个年青壮男。他们在虎门长大,很熟识地形。夜深人静时,阿辉的朋友带我们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路边,我们各自背起早已放置在路边的行李,便开始了我们的逃亡。
我的行李太多,一个大背包放不下,又要加上一个小书包。于是小书包便成了极大的负累,它抛过来甩过去的老是跟我闹别扭,因此我一开步走就跌跌撞撞的,加上农田刚刚被翻过,我一步高一步矮的走在那凹凸不平的泥块上,于是很容易就跌倒了。我爬起来再走,再跌倒,再爬起来,再走。看着阿辉和沛基毫不吃力的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块上,我真的很羡慕他们。走了好一段路,阿辉可能看不过眼,于是自告奋勇的帮我拿去了小书包,减轻了我的负担。然而要跟上他们还是相当吃力的。前面是一条水沟,他们轻易就跳过去了,而我却要涉水过去,把下半身都弄湿了。上了水,我马上跟着他们继续走。这次是走在窄小的田埂上,但是我还是有时把脚叉进田里,于是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再走,再跌倒,再爬起来再走…滴着水的裤子贴着我的双脚,使我觉得双脚象有千斤重,然而前面的阿辉和沛基还是走得那么快,快得象在跑,不,简直在飞!我跑着追着他们的黑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勿掉队,跟上他们,要跟上他们,一定要跟上他们。”
越过一块块田地,涉过一条条水沟,跨过一座座桥梁,到了东浦河,忽然射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我们赶快伏倒,静候那道光过去,然后准备渡河。当一切再笼罩在黑暗里,我赶快站起来脱掉外衣,但是还未捆扎好行李,阿辉和沛基就已经游过河去了,阿成正准备下水,但是他无法帮助我,我只好叫阿成请他们回来帮我背行李。我站在岸上目送阿成游过去,就再也听不到水声了。这时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周围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我急了,不能等太久了,于是鼓起勇气,毅然的走下河去,想不到第一次负重游泳,竟然游得那么顺利。我登陆了,但是还是看不到他们。此刻,我相当沉着镇静地打开行李,一看里面的东西全湿了。我只好拎干身上的衣服,依然穿上。接着拿出手电筒,取出指南针,刚要去找他们,想不到他们找过来了,真高兴!
阿辉抢着说:“我刚才还游过去找你呢”。我这个人太笨了,心里很感激他,可是却没有说出来,接着我们马上就动身走了。我还是时而跌倒,爬起来再走,再跌倒,再爬起来,再走。不同的是:每逢涉水,沛基都帮我拿行李,上岸了,阿辉伸过友谊的手来拉我一把。他们对我的态度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沛基发现我的行李很重,于是就建议把我的行李跟他的行李调换来背。上山了,走山路更辛苦。我跪着,爬着,不时叫他们等我。好不容易跟上他们,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跑了整整一夜,我和阿成都劳累不堪。阿成支持不住了,我在他后面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走,既同情他又无法帮助他。阿辉和沛基是乡下长大的,他们的体能跟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长大的人就是不同。他们一点也不累,他们仍然在走,毫不费劲的走。阿成终于被劳累征服了,他坐下不愿意走了。阿辉和沛基却不愿意停下来,因为我们靠近公路,停留会有危险。于是我极力劝阿成坚持冲过对面的山才休息,阿成接受了我的意见,默默无言的跟上大队。
上了对面的山,天快亮了。阿成巴不得停下来,于是我建议休息一下,阿辉表示同意,沛基没有异议。可是整个山都是光秃秃的,只有一些大石头。翻过了旁边的山仍然找不到隐藏的地方。阿成干脆在半山腰躺下来,再也不愿意跟上来了。 阿辉和沛基似乎不知道他掉队而继续走下山。我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不停的小声呼唤阿成,希望他能跟上。可是他一点回音也没有。山下找不着休息的地方,他们又转回山上去。我还在呼唤阿成,阿辉制止了我的呼唤。我着急地想该跟谁走?考虑到我的书包还在沛基手上,于是我确定了跟阿辉和沛基走。山上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我建议回到石头山去,他们同意了,于是我们又回到石头山去。阿辉找了两个躲藏的地方。给我躲藏的地方是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刚好容下我,沛基砍了一些树枝给我遮蔽,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第一天的休息。我躺着睡不着,心里惦记着阿成。我思量着阿辉和沛基将如何对待我,他们丢下了阿成,会不会同样丢下我呢?我担心得一点食物都吃不下了。
天大亮了,听到山下的农民在开工,我们就一直躺着直到那些农民收工。当我换上干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直到小腿都跌得伤痕累累的,一片片淤黑色,于是我赶快在跌伤处搽了万花油。
天完全黑了,我们吃了一些干粮便准备下山。我仍然希望能找回阿成,但是他们不愿意找,认为不可能找到,也没有必要找。失去了一个同伴,我是多么难过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下山了,阿辉在我前面开路,沛基在我后面关照着我。因为沛基提出重的东西让他背,我就高兴的把渗进了水的干粮和衣服给他背了。我背的行李轻了,加上他们对我的迁就,比昨晚走得慢多了,所以第二天并不辛苦。上了高山,在半山歇下来时,我们还高兴的讨论东线和西线的不同走法。
又要下山了,要穿过一条村庄,这时我们发现村边有电筒光,阿辉马上伏在竹林边,沛基大概太紧张了吧,只听见他那边有掉了水壶的声音。跑!幸亏在山边,我们才不至于跑散。可是我还没有及时的警惕到:万一跑散了该怎么办?走了好一段路,又要穿过村庄了。一听到狗叫声,阿辉就跑开了,这次离山很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没有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沛基叫了一声 “快跑!” 就从我的后面冲上去了。我急了,想叫沛基等我,可是又怕惊动村民。急忙中,偏偏又给泥块_倒了,等我爬起来时已经不见了他们俩的踪影。我不敢停留,只好往山边跑。一直跑到有树隐蔽的山边才停下来。这时我才醒悟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失去了所有的同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粮食和指南针。“怎么办?怎么办呢?” 我简直快崩溃了。我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只好在山上找了一个圆圆的坑暂时躲藏起来。坑太小了,只能坐着打瞌睡。睡梦里看到弟弟的朋友,他说要回家,我高兴极了,也要跟他一起走。可是猛然扎醒,才发现自己还是孤零零的在坑里坐着。
我站起来伸伸腰,一看天快亮了,于是赶快从坑里爬出来,翻到山后面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刚躺下,天就变得阴沉沉的,而且下起雨来了。这正是逃走的机会,于是我冒雨下山。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乌石水库,这是我们原计划要经过的地方。我决定从左边绕过去,这时才发现田里有人在耕作。我只好躲在石头后面等他们收工。我又渴又累,但是水壶给沛基拿去了,我只好吸吮着落在树叶上的雨水解渴。等到那些农民收工了,我才下山,越过田地,越过山岗和草地,直到一条小路出现在我面前。孤独无援的我,想起了在坑里的梦,想起了自己的贫乏,我失去了信心和勇气。我犹豫着,徘徊着,我想找个村子,希望能碰到一个好心人协助我回家。可是我在小路上走了好久也找不到村子,只找到一间没有屋顶的破烂房子。我站在破房子前面,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首诗:“弓既然举起,就要射出有力的一箭;船已经开出,就要迎接巨浪与漩涡;生命的道路一旦选定,就要勇敢地出色地走到底!”在那一瞬间,我坚定了我的信念,我决定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绝不后退。
天黑了,我在漆黑的夜晚中摸索着前进,没想到竟然摸到一个厕所旁边。前面是公路,“村子很近!”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刚走了几步,果然听到狗吠声。“跑”!我刚跑了几步,两三支手电筒的光束直射过来,“站住”!“别跑!”的吆喝声混杂着狗吠声。“伏倒”!大脑指挥着我以最迅速的动作伏倒在几株矮树下。吆喝声从几十米远的地方传过来,我想:“这下完了”!只要那几个人向前走几步,他们就会发现我。手电筒的光束在我附近扫射着,我只等着他们来抓我了。然而他们吆喝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周围确实安静下来了,一切都在黑暗中寂静下来了。我呆了好一会儿,才敢爬起来往山上跑去。爬上了满是石头的山,却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天上既无星星,我又没有指南针。我忽然想起出发前听到收音机广播说那几天都是吹东南风,于是我根据风向定方向。当时风很大,满山的草往左摆,我就往右走,直到累极了,便在大石头边打起瞌睡来。我梦到我妹妹拿着一件衣服给我穿,我还未穿上,就被呼呼的寒风吹醒了,原来是狂风夹着横雨。我想这样的天气肯定没有人出来吧?于是我挣扎着站起来,在狂风暴雨中亮着手电筒在山上行走,不停地走…。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朝着东南方向前进。山下是田地和公路,看到有人在耕作,我只好停下来休息。我休息的地方离山顶大概十尺,只有两三株矮松树作掩护,我估计刚下过雨,不会有人上山砍柴,所以就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在阳光下晒干。听着汽车,拖拉机和自行车在山下的公路上跑,我饿着肚子歇了半天。穿上快干的衣服,我遥望远处的田野,看到那些农民还在耕作,于是就借着稀疏的矮松树做掩护,爬上了山顶。迎面一棵树上有一粒小小的油金子,我马上摘下来吃掉,这时又发现山脚下有一个学校,于是我赶快伏在地上。再遥望远处,竟然看到一幅跟地图上一样壮丽的图画:象手掌般的铁岗水库,象葫芦般的西沥水库,似乎还看到与天际相连的深圳海。我高兴极了,这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有目标就有方向,有方向就有希望,这时我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正想绕到另一边再观察,山下传来一片吵闹声,原来是一班学生出来劳动。我睡不着,又不敢走动,只好焦心的盼望他们早点放学,但是等了好久他们还未放学,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绕到山前。我正想翻到前面的山去,却听到砍柴的声音,于是我停住脚步。
天慢慢黑了,等山下的学生放学了,砍柴的人也走了,我才选择最靠近前山的位置,绕过学校后面的竹林,冲过公路,往前面的山跑去。越过了山岗,越过了平原,一条河拦住了我的去路。对岸传来了客家人的讲话声,我只好伏在树后,一直等到对岸的人声完全消失了,才跳下田基。底洼的田都给水淹了,我涉过被水淹着的田地,游过对岸。地面离水面很高,我选择好位置,借着野草和树根攀上了岸。我的衣服全湿了,冷得索索发抖,可是我不敢停留。看到迎面一棵矮矮的木瓜树上有两个小木瓜,我马上摘下,塞进了书包。翻过了山,走进深谷里,我才停下来,一边打着冷颤,一边把木瓜拿出来吃。我没有小刀削皮,只好用牙齿去咬掉瓜皮。木瓜太生了,我吃完了还觉得满口涩味。幸亏还有一点糯米饭,我拿出来吃了两小口,又小心翼翼的包起来,留着到海边才吃。我把湿衣服脱下,拧干了水再穿上。又冷又饿的我又得前进了。我没有指南针,想起别人告诉过我:香港是不夜城,于是我就决定朝着夜空发亮的方向走。走了好几个小时,天又下雨了,我也累极了,于是找到一棵大松树,在树下躺下来。
天快亮了,前面是一条长长的防护堤,过了防护堤就是水库,我冲过了防护堤,沿着水库边的山脚走。天大亮了,我在一片田野前停下来,在山边的几棵树丛里躺下来。我全身都湿了,饥寒交迫的我没有干粮吃,也没有衣服换。我打着瞌睡,梦见了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猪肉。忽然惊醒,才知道那是梦。饥饿侵袭着我,但是我不能把剩下的糯米饭都吃掉,于是我开始找寻可以吃的东西,这时才发现我正躺在干捻树下,树上有很多干捻子,可惜都发黑了不能吃。附近有一些老松树,但是没有松果。我摘了一些松树芽,把外面一层皮都捋掉了,只剩下一条嫩嫩的心,我试着嚼了一下,可以咽进肚里,于是我摘了许多,都捋干净了,才慢慢的吃掉。中午时分,太阳出来了,我赶紧把鞋子,袜子和衣服都晾在矮矮的树丛上,然后再躺下。可是我睡不着,我怀念亲人们,怀念战友们,感到自己是特别的孤独,世界仿佛抛下了我,人们仿佛忘记了我。孤单寂寞的我此刻伤心悲哀得快要流泪了,但是我决不能放弃自己,我必须勇往直前。
天还未黑,我就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先观察一下周围,田野上没有人,于是我就爬出来,选择了离村庄最远的,但是与对面山最近的位置迅速冲了出去。田野里长满了高高的雪白的丝绢般的草,另一边是一大片用火烧过草的田地,我在那里转了几圈没走出去,只好沿着水库走。终于越过了铁岗水库,爬上了满是巨石的高山。翻过巨石山,又是 一座长满带藤的厥类植物的山。好容易才能分开这些植物的藤,把脚跨进去。每前进一步都必须费很大的劲,最终爬上了山。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天黑得看不见五指,我又失去了方向。明明看见右前方的山后有一大片光,于是往右走去,走着走着却发现左边更亮,于是转回来又往左边走。走着走着又发现左边跟本没有光,于是又往右边走去。我就这样在那个山谷里转来转去,却始终走不出那个山谷。我终于困倦极了,一倒在草丛里便死死的睡去。朦胧中忽然听见“咚咚”的跑过去的声音。我想看看是不是同行人,无奈太倦了,竟然挣扎不起来。好一会儿才赶跑了睡意,勉强站起来看看,那个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孤寂凄凉的我只好又孤军作战了。我朝着刚才那人跑去的方向前进,翻过了一山又一山。
天都快亮了,我发现自己还在西沥水库边,翻过山,穿过一个荔枝园,可惜没有荔枝。前面是平原,左边是水库,水库边有炮楼,我必须躲起来观察一下。我刚躲起来就听到附近有人来开工,一个女人从山上走下来告诉准备开工的人说昨晚抓了一个偷渡客,我怀疑是“咚咚”的跑过去的那个人。一会儿我就听到附近有砍柴声,我担心极了,尽量减少动作,还好没发生意外。下午再也没有人来砍柴了,然而饥饿又向我进攻了,我试着拔草根剥树皮来吃,可是草根和树皮都太硬了,怎么也咽不进肚子里。我只好忍住饥饿,怀着无限寂寞的心,盼望着天快黑下来。
好容易捱到傍晚,我收拾好一切东西,然后小心地打开那一小包糯米饭,已经闻到一点馊味了,但是饥寒交迫的我却觉得很香,很可口。只剩下三四口糯米饭了,可是还未到海边,我只好把糯米饭又收起来。我从树丛里爬出来,冲过前面的田野,越过了公路,翻过了山岗。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经过了伐木区,再翻过一山又一山,才把水库远远的抛在后面了。横在前面的是很高的山,山的主峰太高了。我准备从半山腰绕过去。
天黑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我在漆黑的夜晚不停的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滚。“呜呼!这下可完了!”我来不及想下去,就打了两个滚,接着被重重的撞了一下,然后挂住了。原来我被挂在一棵折断的松树枝上。我赶快挣扎着站起来,还未站稳,就看见挂在另一边的书包正在骨碌碌的往外掉东西,我本能的伸手一抓,抓住了手电筒。也不知掉了什么东西,书包便不再往外掉东西了。我打开手电筒一照,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下面是无底深谷,我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主峰来了,刚才是在黑暗中,一脚踏在一块光秃圆滑的风化石头上,所以站立不稳而滚下来,是一棵松树拦腰挡住了我,我才不至于掉下深谷里。此刻,我的腰痛得很厉害,但是我不能歇下来。虽然山顶离我只有一丈左右,但是很陡很滑,难以攀登。我站在一片有一点草和几棵松树的斜坡上,我的周围都是风化石,此刻我劳累不堪,真想用脚撑住树干休息一下,但是这样太危险了。最后我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在极危险的情况下,艰难地攀上山顶。谁知山中有山,前面是更高的山。我只好继续往上爬。天阴沉沉的,竟下起雨来了。我因为太热而脱掉雨披上山,结果雨披掉下山去了。雨越下越大,不能再走了,劳累不堪的我躲在茂密的树叶下,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在梦里,我看见一张舒服的大床,铺了洁白的床单,我高兴极了,正想上床睡去,却一下子扎醒了,原来我还在风雨中坐着。想起刚才几乎命丧深谷而无人知晓,孤单寂寞的我真想大哭一场,然而想到未来的生活和美好的前途,我又重新振作起来。
天快亮了,我一看不必爬上那高峰,于是往下走。天大亮了,山下有许多村庄,我必须冲过一片田野和一条堤_,还得绕过村庄。我不敢马上走,只好休息。一躺下就看到满山的松树长满了粗壮的嫩芽。我马上摘了许多来充饥。天还未黑,却阴沉沉的下起小雨来了。我选择了离堤_最近的地点准备下山,可是田里还有人在干活,我只好仍然躲在树后,一边吃着松树芽,一边不耐烦的等田里的人回家去。这时饥饿威胁着我,我取出剩下的一点糯米饭来看看,忍住了,又放回去,不敢吃,必须留着到海边才吃,但是什么时候才到海边呢?饥寒交迫,加上昨晚撞到松枝上的腰痛 ,使我几乎失去了信心,我想我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心中默默的祈求苍天保佑。
已经是傍晚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我下了山,冲过了田野,猛然发现田地里有人在放牛,于是急忙闪到树后。看见那人赶着牛往远处的几间房屋走去了,我赶快沿着堤_跑,冲过了堤_,跑上了对面的山岗。转到山的另一边,又发现有人在自留地干活,我急忙躲在山脚的矮树堆后,一直等到那人走了,我才走出来,看见自留地里有罗卜,便拔了两个罗卜充饥。再走了几步,又发现有一行甘蔗,于是拗了几条粗壮的甘蔗,再拗成几段,然后塞进书包里。我放下了仅有的一点钱在甘蔗地里作为补偿那人的损失。刚想走,却感到全身都没有力气了,于是坐下来咬甘蔗。刚咬了一口,就想到了危险性,于是拔腿就走。刚走了几步,一辆自行车载着人飞驰而过,我楞住了。幸亏车上的人在冒雨冲锋,坐在后面的人背对着我,所以没有看到我。车一过,我马上冲过小路,刚离开小路几步,后面又有一辆载着人的自行车飞驰而过,这次坐在车后的人正面对着我,只听到大喝一声:“是否偷渡的?”倾刻,我不顾一切的狂奔,接着听见驾驶车的人说了一句话,这两个人竟然没有来抓我。我暗自庆幸,感谢苍天保佑。
不远处是一条大水沟,我沿着大水沟走了一段路,看不到桥,于是只好顺着田基跑。我太紧张了,加上天黑路滑,我不时跌倒,书包里的甘蔗也掉出去了。“镇静!”我给自己下了命令,接着收起我的脚步,赶快收拾掉出来的甘蔗。还未收拾好,忽然看见有手电筒的光,我赶快躲到竹丛里。为了方便跑,我吃完手中的甘蔗才爬出来。走了不远,我发现附近就是村庄,灯光很亮,而且人声嘈杂,象在开会,我尽量避得远远的,往左边山跑去,还未到山脚,就发现远处来了两支手电筒,我想可能是白天骑自行车的那两个人吧。他们不停的向四处扫射,我赶快伏倒在竹丛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两支手电筒去远了,我才敢爬出来。我附近都是一堆堆的竹丛,竹丛后面的地上有一片反光,我知道那是水。因为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那水究竟有多深,于是不顾危险,开了手电筒一照,原来那是一条小河,看起来河床很浅。我绕过好些竹丛,想找最窄的位置下水,但是找不着,只好收起手电筒,然后趟水过去。却想不到河中心的水很深,我走着走着便得游了。上了岸,我也顾不得拧干衣服了,就这样混身湿淋淋的走过了一大片长满水草的沼泽地。快到山脚了,又是一条小河横在前面,我用手电筒一照,河水很浅,河底是沙,用不着考虑,我涉过去了。接近山脚了,右边不远处有一个村庄,看起来象灯火辉煌的不夜村,一座炮楼上发出蓝色的灯光,还有一盏探射灯射向我,我急忙闪在树后,过了好久那灯都没有移动,我才知道那是一盏没人操纵的水银灯。我必须尽快上山了,前面又是一条绕着山脚流的河,虽然不宽,但是很深。我混身湿透,又冷又饿,再也不想游水了。顾不上危险,我打开手电筒找桥,终于让我找着了一座桥。过了桥,正要上山,却被齐腰深的茂密野草拦住了,好容易才能从一棵有无数分枝的树下钻了上去,到了半山腰,忽然有一灯光直射上来,我吓了一跳,赶快伏倒,后来听到汽车声,才知道那是汽车灯,附近一定是公路。等到那汽车去远了,车灯消失了,我才继续上山。这时,雨越下越大了,风吹得我站立不稳,使我无法前进。越靠近山顶风越大,气温也越低,刺骨的寒风侵袭着我,我只好停下不走了。我正想找地方歇脚,就发现了一个人工挖成长方形的坑,可能是预备放棺材的坑吧?那时的我已经被折磨得一点也不像人的样子,根本顾不上吉利不吉利了。为了躲避那场狂风暴雨,我在附近拔了几把长长的野草,折断了好些树枝,然后铺盖在坑上。我跳到坑里后,就钻到那些野草和树枝下躲避。但是狂暴的风雨仍然把我全身都淋湿了。我咬了几条甘蔗,倾听着特大的狂风暴雨,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惊险遭遇,我相信深圳海就在不远了。我在狂风暴雨中沉沉地睡去,还作了一个很好的梦。
天蒙蒙亮,雨住了。我拼命挣扎着醒过来,混身湿透的从坑里爬出来,马上就往山上爬。到了山顶再往下望,整条深圳海的轮廓清清楚楚的呈现在我面前。当天晚上我就可以到达海边,可以下水了。一股热流激动了我全身,几天来的孤军奋战,几天来的饥寒交迫,现在终于有了结果,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艰辛和苦楚,惊险和挫折,我都一一熬过来了!回首看看走过来的路,竟沾满了我的血和汗!我从死里回来,从死里回来了!紧接着,我又忧愁起来了,这是最后一关了,然而却是最重要的一关。我能冲过这最难的一关吗?不能再想了,趁着山下还没有人开工,我下了山,再冲到对面的山脚。接着我发现远处有人出来开工了,借着树丛的掩蔽,我迅速上了山。此刻,我心情舒畅极了,山坑里有水,我用双手捧了一把水来喝,还用山坑里的水洗了脸。这时天已大亮了,但是我还是继续走,希望尽量接近海边。在山下有一片田野,我停下来,找到一个树丛躲起来。太阳出来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不论是山,石,水,树,甚至是野草,在我眼里都变了个样。我在树丛里晒干了衣服,鞋子袜子,吃了药,搽了药油,检查了救生圈,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咬了几段甘蔗,想充分休息一下,养足精神以便晚上下海,可是却睡不着,想到胜利在望,我实在太兴奋了。
傍晚,好容易等到山上放牛的人走了,我才从树丛里爬出来,越过了田野,跑上了山。山上光秃秃的,只有大块的风化石, 山里面摆放了一大堆铺路的大麻石块。再翻过一座座秃山,越过一条条深沟,冲过一片片田野,再翻过一座山就是深圳海了。我停下来遥望着大海,盘算着该怎么走:下了山,越过一片田野,越过国防公路,再越过一片草地,就是我们原来计划下海的白石洲,但是现在我准备在海面比较窄的地方下海。我在山上沿着海的方向走,直到一片平原的前面。我下了山,冲过平原,冲过国防公路,往大海的方向走去。
天渐渐黑了,我坐在树丛里,拿出几天来都舍不得吃的已有嗖味的两口糯米饭,一边吃一边遥望对岸的高楼大厦,直到对岸变成了灯火辉煌的世界,我才越过广阔的田野和草地,穿过一排排的松树,翻过防护堤,走下沙滩。可是我下去得太早了,还未到午夜,潮水还未涨,整条河都没有水,有的只是泥浆,象稀糊一样的泥浆,我在泥浆里走着,忽然觉得前面的海象无底深渊,而我正在往深渊里走,每走一步,便往深渊里陷进一步,于是我惊恐了,海啊,我需要水的时候,它却没有水。遥望对岸那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我只恨自己不能插上翅膀飞了过去。那灯火辉煌的对岸离我只有几百米远,可是饥寒交迫,劳累不堪的我却感到困惑无能了。我无法估计自己的力量能否战胜这奥秘难测的海?我无法估计等待我的,将是胜利还是死亡?一路上的种种困难和险阻都未能征服我,然而在这决定胜败的瞬息之间,在这生死的重要关头, 我却昏糊了。失去了理智的我,完全忘记了被抓的危险性,我犹豫不决的往回走上沙滩,想等到潮水涨了再下海。正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不许动!”两个边防兵用枪指着我,我就这样被发现了,当了俘虏。顿时,我象泄了气的皮球,全身都软了,一切力量和勇气都悄悄的遁走了,消失了,我只感到劳累不堪。呜呼哀哉!一切都完了,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我的心完全破碎了,只是充满了痛苦和悲哀。那些边防兵不相信我是孤军作战,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堆积着稻草干的房间里,然后带上狼狗再去搜索追捕其他人。忽然间, 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后来听说一个边防兵看到有一个黑影往海上扑去, 还以为是偷渡客, 于是开枪,结果错杀了狼狗。
我被关在小房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再被转送到收容所。收容所里面的人看见我脸眼肿胀,还以为我是哭肿了脸。后来才知道我的腰被撞后,全身都肿了,但是我在收容所里并没有被医治。我们每天在手拿竹鞭的监工的驱赶下跑着翻过几座大山, 在深山里把树枝砍下来,然后再挑着两大把树枝翻过几座山回到收容所。到了收容所, 我们还得把树枝放在大磅上称, 如果不超过40公斤的话, 我们就只能吃二两米的白粥,超过40公斤的话,我们才能吃四两米饭。我在收容所里被关了差不多一个月,才被送回公社去……。
我第三次逃亡是三个人一齐去的。因为西边海防比较松,而且没有狼狗,所以我们计划在西边下水。我们在山上走了9天,在大亚湾游了差不多十个小时,还以为胜利在望。不幸的是我们爬上的是珍珠岛。我们一上岸就被民兵抓起来,送到收容所。我在收容所里也听到很多关于同道中人的不幸消息: 有人在崇山峻岭里一去不返,有人被海浪和沙鱼吞噬。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止我追求民主自由的决心和信念。我宁愿死在追求民主自由的路上,也不愿苟且生活在没有前途和希望,只有仇恨和恐惧的地方。我深深地知道,要达到胜利的目的,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要用鲜血,用生命去换取胜利。为了未来的生活,为了美好的前途,我仍然要奋斗,继续奋斗,不断奋斗,直至胜利。
1976年, 我第四次踏上逃亡之路, 我和两个同伴从淡水出发,在山上走了13天, 最后到达大鹏湾。当夜风高浪急,海上漆黑一片,我们三人之中, 只有我水性最好。所以我协助他们坐上只能容纳俩人的橡皮艇,再把橡皮艇往大海中推去, 直到海水淹没了我的头,我才放开橡皮艇,然后自己奋力往对岸游去。我在那狂风大浪中朝着东平洲的黑影游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当我的脚碰到了岸边的石头,我赶快爬上海岸。天还没亮, 我躲进一个被荒废了的屋子里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扭干再穿上,我缩在黑暗的墙角边震抖着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就求助于一班在海边露营的工厂工人,他们让我换上他们带去度假的衣服,然后一起乘船到达香港大埔。他们还帮助我打电话通知我姐姐来接我。听说我们下水的时候,香港正悬挂三号风球,我的两个同伴被香港巡逻艇抓起来送回大陆去了。后来他们再次逃亡到了香港……。
命运是不会永远违背有勇气跟它斗争的人的。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饱尝了苦难的人间沧桑,所幸的是我终于能梦想成真!我在香港生活了十年。当香港回归大陆,我感到困扰不安,文化大革命的悲惨遭遇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偷渡的艰辛历程也常常在我梦中徘徊。前车可鉴, 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我最终选择了移民加拿大。今天,我生活在自由民主的国度里,我懂得了什么是人权,什么是民主。我要永远珍惜我用血泪和生命换来的民主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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