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德伦
来源: 黄宗江
编者按:《读李德伦》是李德伦大师的挚友黄宗江先生的文章。黄宗江在中国同时代的文化人当中,是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位杂家。 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 后来成为职业话剧及电影演员, 到 美国当过水兵, 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 后来回国又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文艺战士,后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任编剧,先后创作了《海魂》、《柳堡的故事》、《农奴》等优秀的电影文学剧本其中《海魂》和《农奴》分别在卡洛维发利(捷克)和菲律宾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2017年6月6日 是中国著名指挥家李德伦百年诞辰日。在中国北京和其他城市都将有多位中国著名指挥出场的纪念音乐会。在多伦多的李德伦音乐基金会将在6月24, 25日举办李德伦百年诞辰活动, 包括24日下午由中国著名指挥卞祖善主讲的《中国交响乐创作百年回顾与展望》和回忆李德伦指挥座谈会,25日3:00 李德伦百年诞辰纪念音乐会,及25日晚的音乐沙龙(不靠谱沙龙)、冷餐会和电影晚会三个活动。有关纪念活动咨询:info@lidelun.org. 网上售票:www.canadaticketbox.com。
李德伦和《李德伦传》作者罗筠筠均嘱我为《李德伦传》写序,我当写,我俩是五分之四世纪的“哥儿们”了。
先锋少年
李德伦原籍古沧州,我原籍古温州,这南北之差对我俩无异,我们都是生长北京的“发孩儿”,他大我几岁,还是可以一块“撒尿比远,放屁崩坑”的,但我们并无机会这样一块玩。有一位北京的文化记者写过一篇散文,揣测我俩曾一块去过旧时的京剧殿堂广和楼,和好莱坞电影城堡中央或真光,我们俩都去过,可谁也没见着谁。但我俩都是在那些地方,既见过杨小楼、梅兰芳……,也见过贾波林(沪译卓别林)、飞来伯(沪译范朋克)……以至歌唱《伏尔加船夫曲》的夏里亚平。或因此命定了我们今后一生的艺术家生涯,既崇尚传统,又向往开放。
我们生在“五四”前后,长在“一二•九”,是那样充满了痛苦与希望交织交响的时代。阅李传,我找见了多少少年时候的同窗密友。传载,抗日战争起,地下组织暴露,孙以亮(孙道临)被捕,陶声垂(娄平)出走天津转赴冀东打游击,在天津时曾给德伦一信要他也去天津,急匆间却未留下天津地址。(其实陶就在我家,由我13岁的小妹宗英接待。)其后德伦赴上海才认识了我。这些是我这次阅李传才知其详的。我所以当时未参与而又同途同归是另一传的事了。
感天下之大又小,只能释为共同的时代命运使然。多少年后,德伦妹即黎频一日来我妻阮若珊家,瞧了瞧突然说:这儿我来过,当年我跑“交通”,来送过文件。李传中提到他们常去逛香山,与一对中年夫妇邂逅定交,多年后又偶遇才发现这对夫妇成了我的岳父母,其家乃我党秘密电台所在。在这天下之小中我很想提一笔我们的少年伙伴朱迈先(朱自清长子),他可以说是我们之中最成熟、最先进的一个,在全国解放前夕带动国民党一个师起义,自己竟亡于“自己人”手。这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件冤案了,无处可纪可祭,聊附此数语,以志少年时的伙伴,并寄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追思。我们那一代走在前面的少年先锋如李德伦,多是把“救亡”放在生命,以及视如生命的艺术之前的,并寻找追随党领导,这是客主观均属必然的。
Bohemia“艺术家生涯”
德伦在北平无著落,赴上海上了音专,抱起了他的大提琴。物以类聚,德伦和我,还有我的两位燕京同学,艺名丁力的石增祚和艺名异方的郭元同,我们四条汉子住进了一间楼顶屋,我们共同的小妹黄宗英和租来的钢琴在楼下客堂。这四条汉子现在就剩下德伦和我两条了。我们都在话剧剧团谋生。德伦以上音专为主,在剧团打点零工奔点“嚼谷”。我们那时候都喜欢好莱坞影片中肥而怪却以演技取胜的查里斯•劳顿,德伦自许形肖,乃取艺名劳顿。这劳顿的表演却太超脱,难以入戏。如一次演《林冲》中的杀手薛霸向林冲喝道:“阎王叫你三更死……”猛解腰带,却将怀中一大本美女封面的《万象》杂志撒落台口,引起哄堂。后来德伦和我们共同的恩师佐临一起终于给劳顿找到了一个好出路,即为话剧配乐。在戏剧与电影的配乐上,李公也可算得开山人物了。
一日,我的燕京大学同学、少爷诗人宋悌芬(宋春舫之子)来访寒舍,环顾惊呼:“这是Bohemia嘛!”此语甚当。我们确和“波希米亚”,普契尼那歌剧《艺术家生涯》中的人物相近,我们贫穷、浪荡、钟情,我们钟情艺术,钟情友谊、爱情——在爱情上那时候只可称“见习”。
太平洋战争起,“孤岛”亦沦陷。后一年,我从地下组织拿到旅费去重庆参加党领导的剧团。又二年,湘桂失守,我忧伤国事并失恋,登上了“中国赴美参战海军”的舰艇当了一名水兵,远走海外。又二年,返国,寻机开小差返北平去上第九年大学。经上海,晤德伦、黄裳、蓝马、上官等叙旧。时国、共之争已炽热,我们的立场当然是很明确的。李对我约略提起掉了组织关系,要求恢复云云。我回忆当年离沪赴渝前夕,李临别赠言:“就一句,别参加国民党!”我说:“谁他妈参加那个!”此刻我却问他,你怎么不多点拨几句?他说我也糊涂,我认为你这种人不需要政治。这话使我寻思良久。我北返后不久,得知他和黄裳外出吃饭,担心刚写好的入党志愿书丢失,乃揣在身上,不意反被扒手扒去,乃仓促奔入解放区。值此紧急关头,他还向黄裳说起,宗江结婚,对新妇有数字评语:“左道而从容。”我后来戏称这从容之说为自己的修正主义。我是否需要政治?李德伦又是否需要政治?那看怎么说了。
从毛泽东到莫扎特
解放了!这是我们朝夕盼望的。这是全中国的解放,包括我们这些艺术家全身心的解放。我们当然地遵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等等响当当的口号。德伦干音乐,我搞剧影,我们全身心地投入,从原则上并不感到艺术与政治的矛盾,但是怎么动辄得咎呢?怎么一次又一次地被批且自批为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平主义、人道主义……?总之是违背了“阶级斗争”的大道。
李德伦于1957年夏在苏联结束指挥学业归国,在北京车站接他和吴祖强的车并未把他们送回家而是直驶“反右”会场。此后,他也还指挥过几曲交响,但总是点缀性的,甚至有“原罪”感。他远离了学而有成的莫几或贝几或柴几……。
他曾请我去观赏他指挥的交响乐《保卫延安》。启奏前他以最通俗的语言,老北京土话向听众讲解,“您瞧这根黑不拉及的叫黑管……”我不免嘲弄他“怎么穿着燕尾服说相声呢?”但我还是很赞赏他为普及交响乐所做的努力。
文革了。我在牛棚中闻知他又被起用,进入样板系列。说实话,当时若用我,我也会被用。后来我作为“按人民内部矛盾”论处,略可走动,他便接我去他办公地点。只见吴祖强在坐,二人正缠于“无标题音乐”一案中,也无甚欢容。所幸我还能在他们面前咀咒妖婆,还是有共同语言的。文革结束前后,德伦又陷入一系列左右不是人的说不清。这一福将也积忧成疾病肾切除。在他从单间病房被发落到十几人一室,又提升到四人、双人,又至单间,无论贵贱荣辱,我都去看了他,乃笑谓“够哥儿们”吧?
文革后,一夕德伦来电话,说董乐山、白文在他那里从中午喝到黄昏,要转移到我家了。四条临时单身汉又继续喝至入夜。微醺中不免浅庆历大劫尚存余生,又叹年华消逝,甚至说到难再与老妻共帐,我未质疑。此后来日无多中,各自还是做了些作业,虽有更多的难了的遗憾。德伦还是著有成绩的,他以一个肾与多少中外名家合作,又指挥了多少一曲交响。虽也难以太多,但总还是莫、贝、勃、柴……都有。
1977年春,几经周折,甚至经中央政治局批准,在中国举行了纪念贝多芬逝世150周年音乐会。李德伦指挥了贝五《命运》。我们的恩师佐临来电祝贺。或又可指我们这些人都是崇洋分子。犹忆崇洋新风又起时,冰心大姐曾语我:“我们才不崇洋媚外!”对洋真有所知的人才不崇洋媚外,但也决不贬洋排外,因为深知人类文化包括辉煌的中国文化,既是民族的、独特的,又是多彩的、多元的。
中国的老友、英国前首相爱德华•希思是政治家也是指挥家,曾著文题作《贝多芬在中国获得胜利的声音》。此一胜利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1979年,驰名国际的美国小提琴家伊萨克•斯特恩来华表演并授徒,且由李德伦指挥合作,演奏了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随行拍摄了一部纪录片题为《从毛泽东到莫扎特》,此语此题是中国终于走向世界、走向改革开放的先声。
世纪绝响
又二十年过去了,1999年岁末,11月19日在中国北京有一场这样的音乐会,是斯特恩与李德伦相别20年后再次合作那一曲莫扎特。与他们同台的有斯特恩之子并三位他当年在中国发现的少年弟子,如今都已成为国际知名音乐家。李德伦正为保住另一只肾住在医院,只见轮椅登场,被他的四名弟子架上了指挥台。这两位白发苍苍的大师被弟子们团簇着,接受到场内外观众欢呼。时值20世纪末,可称世纪绝响矣。我一生只写过一篇有关音乐的文字题做《音盲乐语》,文中提到德伦曾戏称我为音盲,他赖账说没说,说没说无关紧要,更无须入传,我比起我的哥儿们总可以说是音盲。观察我终生的朋友阿卜杜拉(德伦的回族教名),其一生也可以说是一部交响曲。我这音盲如还能学会作曲,当作《阿卜杜拉•李德伦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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