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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往昔:火红年代

来源: 康淮

我一九三四年出生在山东青州附近一个叫康屯的小村子。家里兄弟四人,我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姐姐。师范毕业后,一直在青岛廿一中教书,直到九四年退休。 


五十年代的青岛中学还不是很多,尤其是沧口这边,三中和二十一中算是当时有些名气的中学了。那个时候,中学教育远远没有普及,生源地域十分辽阔,许多远在章丘,昌邑的学生也来青岛念书。他们平时吃住都在学校,放假了才回家。年龄也是七上八下,有的学生都二十多岁了,娶妻成家的都有。
 

参加工作没几年,就赶上了全国上下的大跃进运动,印象深刻。一九五八年八月,中共中央召开北戴河会议,推出《全党全民为生产十点七万吨钢而奋斗》,要力争十五年超过英国。现在想想觉得很超前,英国乃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搞资本主义二百年了,而我们才刚刚从连年战乱中走出来,一穷二白,十五年超过英国怎么可能。但当时大家都极有信心,满腔热情,立志大干快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口号和标语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上级要求一切为钢铁让路,要让钢铁元帅升帐。那时没有电视,普通家庭连“电戏”(收音机)都没有。识字的还可以看报纸,不识字的都是从大喇叭广播里聆听上级指示。到处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消息,亩产千斤万斤的不断放卫星。我家世代务农,自己小时候一直在姥爷家帮工干农活,对庄稼收成多少有个数,报上的数字实在有些唬人,说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学校还搞了块几分地的试验田,麦种撒了一寸厚,深耕足肥,开始长得非常好,但不久都死掉了,因为根本就密不透风。《人民日报》报导徐水人民公社的小麦达到亩产十二万斤,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心想你就是把小麦铺到地上,铺厚些堆高些,一亩地又能铺多少斤?真要那样,麦秆就是铁做的也会压弯。但大家都只是私下想一想,没敢在公开场合讲,以免戴上落后保守的帽子。


我当时是初三班主任,学校已经停课,老师整天带着学生大炼钢铁。炼钢用的炉子俗称“一脚踢”,意思是可以一脚踢到,可见其简陋程度。就是在操场上挖个六十公分深浅的土坑,有条件的用耐火砖,没条件的用普通砖头和黄泥巴堆起来一个个高低不同的炉子。砖和烧火用的煤一开始都有供应,后来供不上了,就到附近山上砍树劈柴,砍伐也没有什么规划,完全是掠夺性开采,胡砍滥伐一气。很多山头因此变得光秃秃的,望过去很难看,远不像以前那样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因为没白没黑地干活,师生都极度疲劳,经常是抬着筐走着路撞到树上才醒过来,拉着地排车人都睡着了,腿还在走。有个女学生坐在地排车上,过桥时掉下车落进河里呛了水才醒过来。近年师生聚会时,当年的学生都已是古稀之年,他们对这些青春往事还都记忆犹新,津津乐道。

 

其实这种土高炉根本炼不出钢来,顶多就是把一些铁化成铁水而已。矿石也供应不上,就是供得上凭“一脚踢”也炼不出真正的钢。学校组织学生到南日钢捡废铁,那里有日据时期铁厂扔掉的废铁渣,捡回来重炼。再后来连废铁渣都捡不到了,开始号召大家把家里的门把,箱子四角的包铁,门栓,甚至锅碗瓢盆拿来炼,好好的东西熔化后变成铁水和炉灰的混合物。学校停课,全力以赴大炼钢铁,大操场上白天灰尘满天,夜里一座座小高炉火焰腾腾,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刚从土高炉里流出来的铁水挺好看的,红红地闪着光,但一离开炉膛,不一会就变灰变黑,再混上炉渣,凝固之后样子相当丑陋。这些产品要过磅统计产量,每个单位都有指标,大家相互之间都憋着劲争取领先地位。我们学校当时的书记是老革命,头脑比较清醒,他的背景不一般,行政级别比区长区委书记都高,根本不管区里分配的炼钢指标。我们学校也因此受益,没有像别的学校折腾得那么厉害。

 

五八年是丰产不丰收,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旱涝也均匀,和在老家务农的大哥和姐姐的通信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无论城市乡村,壮劳力都在大炼钢铁,无人收割,庄稼最后都烂在了地里,非常可惜。转年接踵而至的就是粮荒,城市开始施行粮食配给制。老师的定量比工人要低,理由是教书不属于体力劳动。我当时每月定量二十七斤,实际到手只有二十四斤,另外三斤拿出来备战备荒。已是荒年了还在备荒,也不清楚荒年到底该怎么界定。这种定量平均下来每天只有八两,遇上一月三十一天的就更少。八两如下分配:早晨二两,中午四两,晚上二两。我现在年已八旬,副食水果不断,每天饭量还要半斤多。那时还是二十五六岁,身高一米八四的小伙子,一天八两,全无其他任何油水,可以说整天都处在饥饿状态,走路都轻飘飘的。于是乎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开始“粮不够,瓜菜凑”。岂止是瓜菜,只要能吃的,都千方百计地搞到,想方设法填饱肚子。青岛地处海边,靠海吃海,学校里组织了几个有渔民背景的老师划着小船去海里打鱼,出师大捷,第一次就打了上百斤海鱼,大家热热闹闹地饱餐一顿。后来去打鱼的人越来越多,弄到的鱼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多少年后,我们这些老同事聚在一起,还都记得那次难忘的鱼宴,此生之中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鱼了,连鱼骨头都煮烂后吃了。再就是挖茅草,甜根,磨成粉,据说可以代替正常饭菜。其实再怎么代,也比不上正常的粮食,看看那个时候的照片,大家都清瘦得很,周围就没有什么胖子,稍微胖点的全是浮肿,饿的。晚上饥饿难挨,忍不住只好喝白开水吃咸菜,不用多久肯定浮肿,周围好几个同事都这样。 

 

原先大家都觉得城里比乡下好,缺粮之后,农村的优势显现出来了。农村再咋样,多多少少还有点自留地,还可以种点东西。记得当时有个顺口溜,“背着个萝卜逛青岛,理了个发洗了个澡,来回车票还没用了。”说的就是一个萝卜在青岛可以办很多事。那时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后来有卖的了,但是价格很贵,饼干,糖果都有,但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传说高干有专门的购物卡,当时只是听说而已。这些年学会了上网,得知确有其事,一个例子就是周总理把他的高干购物卡送给了冰心。我那时一个月工资四十四元五毛,自己一般就用二十五块,顶多不超过三十元,剩下的钱寄回青州老家。虽说在青岛工作,但心底深处总认为青州才是真正的家,妈在家在,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那时经常喊的口号是“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大跃进,人民公社搞得不是很成功,有些人开始讲怪话。学校里有个老师说“大跃进吃不饱,再跃进受不了”,险些打成反革命,幸亏出身不错,否则后果相当严重。当时还没有像后来文革期间大张旗鼓地搞阶级斗争,同事中就有在文革开大会时把“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错喊成“打倒毛主席,拥护刘少奇“的,因为反复喊同一句口号,喊多了舌头都错乱了。这个老师平时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结果越是怕出错越是出错,惹了大麻烦。

 

大炼钢铁后第二年,全国上下缺粮严重,周围没有什么人能吃饱。收音机里号召大家“生产救灾”,说缺粮的原因是“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鼓励大家说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有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时学校每年都要组织学生到农村劳动,因为大多是工农子弟,家长是工人的学生也都和农村很亲近,因为再上一代也都是农民,学生都喜欢参与。可那年的学农劳动不同于往年,实在是太艰苦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学生不再愿意到农村去。那年带学生去的是青岛远郊的蓝村二里村,现在并不觉得蓝村多远,当时并不近,都是走路去。因为粮食不够,如何让大家吃饱成了大问题。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一下,决定百分之六十的学生干农活,百分之四十负责挖野菜。从这个比例也可以看出来,搞饭吃是多么不容易。野菜中荠菜算上好的菜,蚂蚱菜中针状的要好吃一些,芨芨菜有刺,但嫩些的也可以吃,苦菜也是好东西,坟地里的苦菜一般长得好一些;榆树叶,榆树皮可以用来做小豆腐,凡此种种。

 

那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和十一国庆节前后差不了几天,家长们来看孩子,其中一些家长带点吃的,在当时算是珍品,老师们怕学生旱涝不均,感觉不好,集体商定不让家长见孩子,以免大家看到食品引发学生情绪波动。同时组织大家自制月饼,庆祝中秋和国庆节。月饼的主原料是地瓜面,里面再掺上点玉米面,用碎花生,一点红糖做馅,做好的月饼很容易破碎,因为用的都是粗粮。每个老师学生分到一个月饼,总算是把节日度过了。我从小农村长大,没有少吃苦,家里的日子也都是紧巴巴的。青黄不接,吃不饱的时候也常有,但没有持续缺粮这么长时间。即便是日据时期,内战期间,兵荒马乱的年代基本一日三餐尚能糊口,这解放十几年了,新社会红旗下吃饭却如此困难,实在令人深思。庆幸地是我们总算熬过来了,许多地方都有饿死人的现象。

 

我从小就珍惜粮食,这个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经过那三年“自然灾害,生产救灾”之后更加如此。五十多年过去了,每每回忆起来都如在昨日,刻骨铭心。孩子们平时其他方面浪费些,眼不见心不烦,我并不是很有感觉,对于浪费粮食我却一直深恶痛绝。孙辈们有时偏食,东挑西捡,盘子里有剩饭,牛奶留一小口,水果不啃干净我都要说他们。他们似乎根本听不进去,无动于衷,着实令我痛心。“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小时候学过得《朱子家训》一直牢记于心。儿孙辈这样浪费粮食实在是不应该,他们没有饿过肚子,哪能体会今日丰盛饭食的宝贵。大炼钢铁大跃进的教训太深刻了,国家再也不能这样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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